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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“而已” 刘思源
发布日期:2015-07-20         浏览数:
  鲁迅有深厚的国学根柢,文言文的造诣也很高。他是公认的在白话文中能很好地运用文言文的白话文大师。这一点即使是他的论敌反对白话文者,也不能不承认。他们还举鲁迅为例说,要想白话文做得好,非先通文言文不可。这别有用心的赞扬,曾经使鲁迅很惶恐。鲁迅对文言文的运用,如水中着盐,不露形迹而神味俱在,可以说臻于化境了。最近,翻看《而已集》,忽然想到鲁迅对“而已”的妙用,似乎可以作为这方面的一个小小例证。
  “而已”是一个普通常用的文言助词,最早见于《论语·里仁》“夫子之道,忠恕而已矣”,表示仅止于此的意思。这是它最初的用法和意义,但居然也是最终的用法和意义,单一稳定,亘古不变,好像没有见过有人在这上面翻空出奇。惟一有些出奇的是一则误解“而已”的笑话,虽属闲文,然而很有意思,所以我还是忍不住要引它一引:

  一儒官,当迎候上司。方乘马出,适乡人过访。不暇详曲,草草谓内人曰:“待以菜酒而已。”内人不解文语,不知“而已”为何物,既而询诸婢仆,认“已”为尾,猜疑为所蓄大羊也。盛具酒肴待之去。儒官归,问其故,叹息无端浪费,惆怅不已。其后但出门时,辄嘱内眷曰:“今后若有客至,止用‘菜酒’二字,切不可用‘而已’。”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———《中国笑话大观》

  这则关于“而已”的笑话,并未提供什么新鲜的意思,但至少说明“而已”是文人学士们爱用的文词儿。鲁迅也很喜欢用这个词,而且经他化腐朽为神奇地那么一用,“而已”生出了崭新深刻的意思。请看: 
 
        这半年我又看见了许多血和许多泪,    然而我只有杂感而已。
  泪揩了,血消了;
  屠伯们逍遥复逍遥,
  用钢刀的,用软刀的。
  然而我只有“杂感”而已。
  连“杂感”也被“放进了应该去的地方”时,
  我于是只有“而已”而已!

  这首诗应该叫《〈而已集〉题辞》,然而也不对,因为最初它出现在《华盖集续编》的末尾,无标题。为了称说的方便,我姑且把它叫做“而已诗”。1926年10月14日,鲁迅编完《华盖集续编》写下这首诗;1928年10月30日,鲁迅编1927年的杂感集时,又把这首诗写在前面作为题辞,并把文集定名为《而已集》。《华盖集续编》没有后记,《而已集》没有序引,这首“而已诗”就被鲁迅一当两用了,可见他是多么喜欢它。这首诗外松内紧,力量内敛,连用四个“而已”,把作者对“用钢刀的,用软刀的”屠伯们的愤怒,和他们对作者的压迫,像拧螺丝一样,层层旋紧压缩,形成极大的张力。这是鲁迅做得最好的白话诗。“而已”这个“之乎者也,助得甚事”的助词,经鲁迅的妙手点化,产生了超越这个词本身的新义:一表示对社会黑暗面的愤慨和傲岸的人格,这是义的方面;二表示对世事的透彻的洞察,即看破红尘,所谓“如此而已,而已终古”,这是智的方面。鲁迅取“而已”作自己杂感集的名称,就涵盖着这两方面的意义。
  我曾经看见一块匾,上面题着“而已斋”三个大字。原来对鲁迅所创造的“而已”新义,有人早有会心,所以他才会把它拿来作为自己的斋名,表示对这种新义的理解、欣赏和接受,同时也借这个典故表现自己愤世嫉俗的特立人格。而这正好可以作为我说“而已”的佐证。“而已斋”这个名字实在是好,我也喜欢。惜乎“名斋有主”,我只有望洋兴叹而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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